亡命·1

我手上不少人命。他说。

龙门的烈日是裹着一层黄沙的混沌灼热,从额上滚下的汗刚滑了一半就蒸在半截化汽而去,单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道道沟壑。在这种干热的暴晒下,人似乎成了一口盐井,从里子渗出白花花的暴躁焦虑。

其时他裹着破破烂烂的一件披风,兜头罩住了颜面。牵一匹老得快要走不动的瘦马,从南戈壁踏着黄沙而来。

这片茫茫沙海中唯一的一座孤岛,在风沙和烈日中近乎虚假的繁荣之地,一弯清泉半搂着龙门客栈,南来北往身份暧昧的人在此暂作歇息。

有人的地方消息就传的极快。从进了客栈的院子就不断听见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人或是低声晦语,或是毫不遮掩的扬言要揭了那悬赏榜。能除掉那恶人,势必是要扬名天下的,与之相比那丰厚的赏金都要显得逊色许多。

饶是晁涵自认脸皮够厚,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人翻来覆去的挂在嘴上,也难免要自作多情的红一红耳根。

他看准一张桌子坐下。同桌的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继续吃饭。

似乎每一间客栈都会有个别有风韵的老板娘。这荒凉沙漠里开出的一朵娇娆泼辣的花,正提着水壶施施然走过来添了一杯水,接着半个身子都软到了晁涵身上,半真不假的嗔道:“哟,这没心肝的郎君,还记得回来?”

青年头埋得更低,仿佛手足无措的迅速扒拉完剩下的饭,放下碗逃开了。

晁涵捏过玉娘的下巴笑道:“瞧你,把人都吓跑了。”

玉娘笑吟吟的贴过去,外人看来风骚的老板娘正在和老相好耳鬓厮磨的调情,但玉娘娇滴滴的声音却如毒蛇般阴冷直入晁涵的耳朵。

“客栈外头就贴着悬赏你的榜文,这财我是发还是不发?。”

晁涵低低一笑侧过脸,嘴唇贴上她的眼睛:“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。”

 

人多眼杂,晁涵不欲在此多留,补充了清水食物,又打了几大囊烈酒便牵着马上路。玉娘躲在泥墙的阴凉下看着他把东西绑在马背上,终于好奇道:“你那匹马呢?”

“死了。”

“可惜了。”

那瘦的一把骨头的老马颤颤悠悠的驮起累赘一般的酒囊,四条腿时不时打着晃,玉娘想说什么,最后还是没开口。

她似乎已经认定了晁涵走不回去。就算过了这片沙漠,前面还有万里冰封的苦寒高原。

这样想着,她看着晁涵就像在看一个濒死的人,眼神就带了点怜悯与可惜。

都是要死的人了,还不如让自己发一回财。

 

先往北,翻过鸣沙山,再朝西北,一路出了玉门关,就能开始进入昆仑山脚下。

晁涵盘算的是好,只是离开客栈没多久,他就发现自己被人缀上了。

有三个人,应该是在客栈里就盯上了自己,又吃不准自己跟玉娘的关系,没敢贸然动手,等着他离开玉娘的势力范围,落了单,再能打也缠不过三个人联手。

晁涵一掌拍到老马臀上,老马吃痛,嘶鸣一声,迈开腿,豁出了命去往前跑。

那三个人看见晁涵要跑,也不再远远跟着,分开了左右加速奔上来,看着是个包围的架势。

其实不过是三个草莽,晁涵自信还不会被几个杂鱼拿下。只是有两件事。

一,他的马要老死了;二,他没有枪。

老马的步子已经开始慢了下来,跌跌撞撞,四条腿都快要系到一起。马背上东西太重。晁涵反手解开捆着水囊的绳子,几个水袋从马背上滚下去,他干脆把装着胡饼的袋子也丢下马去。老马减了不少负担,再被晁涵一掌一掌的催着命,渐渐的又拉开了和后面几人的距离。

只是这种优势也并没有保持多久。晁涵正回头估摸着与追兵的距离,老马不知被沙里的什么绊了一下,哀鸣着轰然倒地。晁涵没防备,直接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跌出老远。

他连滚带爬的爬回老马身边,那马口吐白沫,舌头拉出来老长,浑身抽搐着。

连这老畜生也要死了。

晁涵从马背上取下一囊酒,咬开塞子,仰头一气猛灌。酒水兜头而下,淋得他一脸水痕,又更快的在烈日中迅速蒸发。他看着不远处风尘滚滚奔腾而至的三人,低低的怒喝一声,甩开酒囊,站起来迎着来者不善的追兵沉步走上去。

耳边传来一声马鸣,声音中气挺足。晁涵以为是自己幻听,下意识的回头去找,却在余光中看见斜后方高高沙丘上骑在马背上的一道人影。

远远看去那人纵马从沙丘上冲下来,奔着晁涵而来。晁涵心里刚要再骂一句居然还有第四个人,就见那马载着人已经似一阵风飞速掠过来,晁涵还没来及诧异,接着就被那人一把抓住胳膊。

那人道:“上马。”

晁涵心里一动,反手拉住那人借着劲儿把自己甩上马背,稳稳地落在那人身后。

马是好马。晁涵骑在马背上迅速的作出判断,只是带了两个人速度难免会缓下来,那三人竟然已经近的可以看见面目了。

晁涵啧了一声:“阴魂不散。”接着趴在那人耳边吼道:“借你剑用一用。”

那人大惊:“不行!”

晁涵已经抽出那人腰侧的佩剑,看准了后面打头的一个,用力掷出去。

那柄好看的佩剑估计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丢出去,变成了一件霸道的凶器,恶狠狠的扎进打头那人的胸膛。那人惨叫一声跌下马去,接着就没了动静,估计是摔断了脖子。

晁涵抢过马缰的控制权,把人往怀里一揽,勒转马头杀了回去。

剩下的两人看见死了一个同伴,都有些慌,见晁涵多了个同伙气势汹汹的冲着他们杀回来,又是舍不得那副名利,又是怕晁涵索命,还没等权衡下来,晁涵已经冲到了眼前和将要他错身而过。

晁涵在青年耳边说了声你抓好,接着松手,从马背上往旁边一翻,直接把另一个追兵从他自己的坐骑上踹了下去,接着夺过那马翻上马背。

他一旦有了匹将就能用的马立刻如鱼得水,纵着马毫不留情的往栽倒地上几乎爬不起来的人身上踏去。马蹄踏在后背上,那人噗的一声,鼻子耳朵嘴巴都喷出鲜血,在地上打着滚哀嚎,晁涵没管他,接着去追已经吓破了胆逃窜的第三人,路过头一具死尸,顺手拔出了扎在尸体上的剑,快马没几步就追上了跑的慌不择路的穷寇,一剑削过去。

 

那青年远远的牵着马站着,看晁涵翻着几句死尸,把他们马背上的水袋食物钱财工具,凡是能用的东西铺了一地,挑挑拣拣翻出一些重新整理捆上缴获的一匹马身上。收拾完这些,晁涵跨上马,慢悠悠的踱到青年身边,伸手递过去:“给,你的剑。”

剑身沾了些红红白白的玩意,砍人骨头砍得还豁了几个口,看的青年脸色一阵阵阴郁。

他也不接。晁涵居高临下的看着阴着脸的青年:“不要?”

“不要了。”

青年说完突然仰起头,晁涵以为自己在青年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,不过他觉得可能是太阳太晃眼自己看错了。

那春水一般的双眸里怎么会有恨。


“你不回去找你老相好?”青年已经骑上了马跟晁涵并肩慢慢走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被缀上,说明她那里早就被人盯着了,回去是找死。”

青年不再做声,闷头往前赶路。晁涵在后面跟着,难得到觉得有点尴尬,毕竟自己抢了人家的马,毁了人家兵器。

而且,经过刚才一场混战,他们似乎在这片茫茫沙河中迷路了。

青年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,可偏偏被晁涵听到了。

于是晁涵心里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。

背对烈日,他跟在努力辨认着方向的青年身后,居然有了那么一点不知所措。

—tbc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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